走在半岛的巷子里,忽然间黑影闪动,有什么东西从房坡滑落下来,一直钻进后脖领。路人急切中回手截住,像一截粗糙的木棍顶在后背。摸出来一看,竟然是一条半干的梭鱼。这种事情在半岛是再正常不过的。有时可能是干得发硬的梭鱼,或许是蹦虾。过路人遇到这种事情倒也不会惊慌,他会掏出来,然后甩手把它们扔回房坡。看着鱼虾飞旋着升空,衬着高远的蓝天腾跃上房,路人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。因为在他的头上,是浩无边际的“屋顶海洋”,房脊像起伏的波浪,晾晒的海鱼海虾密布其间。
房坡上的鱼虾
那时节,晾晒鱼虾前先要煮熟。半岛上的居民煮鱼虾要用巨型的生铁锅,因此家家都有一两口这样的锅。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煮沸了半锅水,整盆的小鱼小虾混杂在一起,一股脑倒进锅里。几个起落之后,小虾鲜红,小鱼雪白,粗盐粒扔进去,就算盐渍过了,红白相间的一团盛满了笸箩。而我的任务就是抱着笸箩上房,把它交给厢房顶上负责晾晒的父亲。
我家翻晒鱼虾的工具是父亲发明的。父亲在一块长条的木板上裁出了宽大的锯齿边,安上圆木把手,做成了木耙。我坐在一边,看父亲推开了小山似的鱼虾,来回几下,它们在房顶铺了均匀的一层,木耙的锯齿留下了层层波浪纹。
慢慢的,厢房顶上已经晒满,余下的就要倒在正房顶上了。正房没有台阶,和厢房只有一墙相连,父亲总是从墙头上走过去,墙头仅能并排放开两只脚,他从不允许我上去。父亲把笸箩扔给我,他自顾拖着木耙来回走动,他走过的地方,鱼虾盖住了水泥屋顶。
正房比厢房高出一大截,那里有我平时看不见的风景。父亲招呼我把笸箩再扔给他,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,一只胳膊夹着笸箩上了墙头。刚走几步,脚底下开始摇晃,往下一看,一时间天旋地转,院里的月季花和水泥地交错出现,想回去已经不能转身了。
“站在那儿别动。”父亲大声说着,从正房上窜下来,一把揽住我的腰,把我夹在胳膊下,我看见水缸、房门、花丛刹那间向一侧横着飞了出去。我的笸箩脱手了,掉在院里的水泥地上,哗啦啦满地打转转。
来到厢房顶上,父亲把我放下,长出了一口气,很长时间没说话。如今,我把这段往事拿出来重新审视,愈发感到父亲当时所受惊吓要远远比我多。
飞贝壳的少年
我家的厢房是以大院的南墙为依托而垒起的几间平顶房子,北面随便开了几个绿油漆的木门,里面存放渔网和杂物,成了渔村常用的仓库。在厢房不起眼的拐角处,红砖砌成的台阶通向平滑光洁的屋顶,阳光闪耀的时节,这里摊晒着鱼虾。
五月里,乌云的黑气随时降临,浓黑盖住了地面,沿着院墙上升,这是暴风雨的前兆。鱼虾都收起来了,厢房顶上一片空旷,这时常有孩子站在上面,他们把椭圆的贝壳抵在食指和拇指之间,抡圆了胳膊,自后往前挥出,与此同时奋力用食指把贝壳弹射到低沉的天幕上,漫天飘着飞旋的贝壳,有的被逆风吹回来,落在水泥屋顶上摔得粉碎,三角形的碎块四处跳跃,最初的落点留下了海鸥粪便似的白斑,令人想起夏季的黑礁石,朝着海的一面全是这样耀眼的白。
早年间的厢房顶部留有一个圆洞,趴在洞口往下看,厢房里摆着一口水缸,缸口正对着房顶的圆洞,正午的阳光会把水缸照亮,细小的尘埃在缸口飞升,被屋顶的圆洞吸走。每年秋后,厢房顶上的海米晒好了,经过皮手套的揉搓脱皮,将它们举到空中再放下,落到地上的是橘红的弯曲肉段,破碎的外壳则被风吹走了。
收海米时,只需在厢房屋顶,冲着圆洞倾倒下去,屋里的缸就接得稳稳的,省去了上下搬运之苦。那年正是海米丰收的季节,我随着父母一起忙碌,时不时抓起几个海米放进嘴里大嚼,父母也不加阻拦。就在父母忙着收海米的时候,我却一脚踩空,从圆洞里掉下去,父母惊呼着从厢房上跑下来,推开厢房的门,见我正从缸里探出头来,嘴里塞满了海米,耳朵和鼻子里也有海米落出来,我的父亲母亲转惊为喜,一家人大笑起来,笑声沿着屋顶的圆洞攀援而出,在渔村上空鼓荡!
那年是难得一见的丰收年。在这样的日子里,孩子们可以放肆,所有的过失也可以忽略不计,所有的惊恐与不悦也都化为云烟,这是我对厢房最初的记忆。
许多年后,厢房依然耸立,渔村的上空依稀剩下一个孩子奋力挥动胳膊的身影,雪白的贝壳最终消失在黑幕里。一千多年前这里就有了渔村,厢房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拔地而起,厢房的屋顶上一样站着一个弹射贝壳的孩子。当贝壳在空中升到最高点时,一只蛎鹬恰好飞过,就在贝壳快要贴到肚皮的时候,它猛扇几下翅膀,往前紧赶几步,终于把贝壳甩在了身后,随后在孩子们的头顶盘旋飞过。每年春季到来,当海边的劲风变得松软的时刻,蛎鹬从海上飞来,路过半岛的这个岬角,照例在渔村上空经过,它躲闪着空中飞旋的贝壳,见证着渔村孩子的童年回忆。